从《诗经》开始,文艺就在修养人的道德与塑造人的性情、品格方面,发挥着润物无声的教化作用。在孔子看来,读《诗》,甚至是“立人”“成人”的根本手段。古往今来,无论东方西方,都有关于文艺功能的诸多争论,但文艺作品对人的精神情操的净化、提升、引领、塑造作用,是不容置疑的。它的特点,就是长期滴渗,点点润泽,化物无声。
我过去长期在一个文艺团体工作,与一帮给剧院演出装台的人特别熟悉。十几年交道打下来,我写了一部长篇小说,就叫《装台》。
他们大多是进城务工的农民,也有西安本土的城中村人,长期装台、看戏、听戏,我觉得,戏剧对他们的化育功效是明显的。首先,这帮人都很善良,也很敬业,并且特别团结,还很活跃,甚至懂得幽默,且是很有文化质感的幽默,与其他农民工群体,是有明显区别的。我的办公室下方,就是舞台的后台出口,他们无论进舞台工作,还是出舞台休息,都会在后台门口盘桓一下,有时干得累了,也会来这里休息、抽烟,包括吃工作餐。因而,这里就成了他们思想情感交流最多的地方。
电视剧、锡剧《装台》海报
他们的表述方法,跟其他农民工的最大区别,就是爱用戏剧里边的人物故事,相互调侃对话,比如,说谁做人不靠谱,会说:这家伙跟“张驴儿”一样,“张驴儿”是《窦娥冤》里的一个贪财好色的小丑。说谁没信义,就说这人是“奉承东”,“奉承东”是秦腔经典剧《周仁回府》里一个卖友求荣的小人。
说谁不孝顺,就把他叫“大乖”“二乖”,字念转音了,就成了“大怪”“二怪”,这是《墙头记》里两个不养活老爹的儿子,每逢月底,就把老爹从墙头上硬塞给另一个骂骂咧咧的家伙。说谁阴损歹毒,就说他是“屠岸贾”,这是戏曲经典《赵氏孤儿》里制造赵氏灭门灾祸的家伙。
秦腔舞台上的“张驴儿”“奉承东”“屠岸贾”
总之,他们的谈吐中,不仅有很多戏曲人物的名字,而且还有许多戏曲唱腔、道白里入木三分的精彩句子,而这些句子里,有人生观,有价值观,有道德观,更有嬉笑怒骂中的讽刺、揶揄、机智、幽默,一切都在不经意中,就让人听到、看到了一群装台人的生命情怀和人性温度。
秦腔《墙头记》
由此,让人想到数百年来,戏曲艺术对一个民族精神人格的塑造过程,尤其是在资讯不发达的时代,戏曲甚至充当了历史、社会、文化、政治甚至包括经济交换形态的教科书作用。当然,是塑造,更是互塑,在传播与接受学的互动共生中,把文艺的社会功能发挥到了极致。
今天文艺的样式越来越多,并且传播方式也越来越广泛,像过去对民族戏曲那样的单一接受模式,已经一去不复返了。但从这种形态中,我们依然能窥见文艺对塑造人的巨大作用。不过这个作用,是春风化雨的,是润物无声的,是滴水穿石的,而不是生粘硬贴的,不是热粘冷裂的,不是强注倒灌的,不是雨过地皮湿的。
陈彦在第九届中国秦腔艺术节闭幕式上的讲话
文艺作品,一定是在充分把握了创作规律后,按文艺的习性,深切历史与社会脉动,创作出走心的,而不是技术至上、远离文化、“空心萝卜”、皮焦里生、“好玩得不要不要”的作品后,让受众喜闻乐见着去接受,去感动,去传扬,方可能真正发挥它的社会塑造功能,否则,还可能败坏人的胃口,让文艺沦为“硬胳肢人”的、“乱贴广告标签”的跳梁小丑。
我们需要更多的精神钙质,需要能拎起一个民族生命体统的文化建构,从而形成真正雄健的文化自信,这就更需要文艺去努力攀登“高峰”,唯有那些历史认定的巅峰之作,对塑造一个民族的灵魂、启蒙一个民族的心智、形成一个民族的整体精神风貌,才可能是最有用的,也才可能是管长远的。(作者陈彦,现任中国作家协会副主席、书记处书记,中国戏剧家协会兼职副主席)
(来源:商洛市文化和旅游局)